张迈自觉地告诉自己:自己有这种想法是不好的,可却不由得不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
他在人群中寻找着,希望得到一些回应。几百个人里头,其实也还有些眼光稍微灵动一点的,“这些人,或许就是希望所在!”张迈心想。
他捕捉到了其中一个唐民的跃跃欲试的神色,以目光鼓励着他。
好一会,那个唐民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来,张迈迎上了两步,只见那人脚一弯,叫道:“这位迪赫坎,您到底是要我们做什么活啊?”
张迈呆了,一股无名火从腹腔中冒了出来,怒道:“不要叫我迪赫坎!”这一怒却是有些失态了。
那人呆了呆,身体有些害怕地后倾,跟着改口:“老爷……”
“不要叫我老爷!”张迈大声道:“我姓张,你们可以叫我张特使。”
“哦,张特使。”
那个人,以及他身边的许多唐民一起叫道,可听在张迈耳朵里,却觉得在他们口里这“张特使”的称谓也变了味道,仿佛只是“迪赫坎”、“老爷”的另外一种语言表述,但对他们来说内涵却是一样的。
张迈想鼓励他们振作,想告诉他们:你们本是华夏子孙,身体里流淌着这个世界最文明、最高贵的血液,你们可以昂起头来,做这个世界最有自尊的人。
可是话到了口头,想想这些人会如鸭子听雷般的反应,这些话就说不下去了。
或许,他们连自己是唐裔的事情都不大记得了吧,心中“我是华夏子孙”的概念既已消亡,自己还怎么可能去激发他们的激情与自豪感呢?
张迈感到,自己和眼前这数百人虽只有数步之遥,相互间的隔阂却似有千年之远。
怎么沟通啊?没法沟通。
不知僵持了多久,尴尬了多久。
“唉——”张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郭洛道:“回去吧。”
“那这些人……”
“……再说吧。或许是我们一厢情愿了,或许这个地方更适合他们,我们前面的路很危险很艰苦,不是每个人都能走的。”
或许郭师庸的想法才是对的吧。
张迈是真的失望了。虽然说这些人身上有着大唐边军的血统,可是他们的精神却已完全是奴隶了。现在唐军正身处极大的危机当中,虽然连番取胜,其实却一直是行走在悬崖边上,一个不慎就会万劫不复,带着这样一群奴隶回去,又有什么作用?
“他们的身体虽然强壮,但这样的精神状态,根本没法迅速成为我军的新血。”
或许这些人体内真的流有炎黄子孙的血吧,可是民族认同这种东西更多的是文化,如果丧失了传统,丧失了认同,哪怕他们真是汉种,这时也已变成没有中华归依感的蒙昧人了。
到了这时张迈才忽然发现,郭师道等能在这胡虏遍地的地方坚守住汉文化的传统是多么的难得!
“和眼前这些沦为奴隶的同胞不同,新碎叶城那边毕竟还有几百个人聚居在一起,慢慢繁衍至上千人。”
“又有郭家、杨家作为团结的核心。”
“又躲到一个偏远的角落里,所以才能保住老的习俗与传统。”
“可假如没有我的出现,或许过个一两百年,或者几十年,碎叶城的军民也会慢慢萎缩以至于消亡吧……”
“甚至,如果没有我的误打误撞,新碎叶城一战已经让新碎叶城这个最后据点在历史上彻底消失了。”
这是一个让人伤心的趋势,但从后世中亚的“现实情况”反推,却又显然是一个事实。丘处机到达这个地区时,已没见到成群的汉人了。
文化传统一旦断绝,汉家族群一旦消亡,谁还记得这里曾属大唐?就算还留有一些记载,也不过是当作与现实无关紧要的遗迹供人考古而已。
张迈等一离开,奴头们又开始活跃了些,藏碑谷刚刚易手,从回纥人手里转到唐军手里,但唐奴们却仿佛觉得这与他们无关。
郭洛回头望了一眼,眼睛忽然湿了。
张迈知道他是一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问道:“怎么了你?伤感吗?”
“不是伤感,我……我是害怕啊。”郭洛指着唐奴中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说:“如果我不是郭师道的儿子,如果我不是生长在碎叶城,大概也就会活得和他一样吧。”
这句话叫张迈听得呆了:“是啊,如果换了我在他们这个环境……”
自己又会活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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