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问吉(下)
时光如湍流急去,不与人分毫喘息。到临近月底时,罗彬瀚已不再因为煎熬等待而感到痛苦了。那不是因为工程结束而带给他的信心,而是他自个儿什么也不想了。在返回梨海室前的每一天,每个小时,甚是几乎是每个小时里的每分钟,他一直穿梭在这个没有墙壁与边界的牢笼里。他们始终没给它起一个正式的名字。李理有时把它称作"斗兽场"或"狩猎林",罗彬瀚却很不习惯这样叫,因为它在外形上不像其中任何一种。
"其实,"他站在临时立台上对李理说,"这地方让我想起门城。"
"原谅我没有看出相似之处。这里並不通往任何其他去处。"
"这只是一种感觉。你看看,这里似乎无路可走,实际又哪儿都能去。前提是你得受这里的主人欢迎。"
"特此提醒:此设施並不能达到最佳预期里的自由度。受到地基限制,我们最终能实现的可变路径有限——这设计最初是以超大型岩洞作为建造基础的。"
"我看得出来,但在这地方找不出你要的洞窟。好在现在也够用了,这玩意儿的运动规律至少要花半天才能发现,我们用不了那么久的。"
"您还是应该戴上防护头盔。"
"我们已经试过了,头盔效果真的不好,它会影响我找地板。而且你瞧,到了这种鬼地方,有没有头盔都一样。"
"那么您把所有编號都记住了吗?"
"记得比我的名字都熟。"罗彬瀚说,"这星期所有的文件都得由你来看了,到那个东西断气以前,我绝不会再往脑袋里装别的数字。我现在就是这地方的一部分了。"
他说到做到。在最后的日子里,他真的把别的念头都丟开了,好像把灵魂也拋进了不见天日的幽井里。他很少想起俞晓绒或石頎,儘管他已写好了预留给她们的道别信,动笔时他却无动於衷,不过是在完成必要的程序。他还抽空给周雨打了个电话,对方难得地接了起来。
"最近怎么样?"他问,"出差情况如何?"
电话彼端的声音並不像他想像中那么疲倦,仿佛周雨这趟出差反倒提升了生活质量。"还好。"
"你什么时候回来?"
对面安静了片刻,然后说:"还要一段时间。"
"回来后记得先请个长假。"罗彬瀚说,"我有点事情必须和你聊聊。"
"好。"
"……周雨?"
"怎么了?"
罗彬瀚一时想不出合適的託词。他疑惑地盯著手机屏幕上的呼叫显示,確认自己是打给周雨的。"你再说一句话。"
"你想让我说什么?"
"隨便说点什么……你觉得鱼汤应该怎么做才好?"
又是一阵沉默,久到罗彬瀚开始皱眉,接著周雨用他一如既往的语调说:"直接煮就行了吧?"
罗彬瀚全神贯注地分辨那应答的声音。他不可能认错,確实就是周雨的声音,也不可能会有人预料到他的发问,提前准备出一份天衣无缝的录音来。他思忖了几秒,没想清楚自己究竟是觉得哪儿不对劲。他可能只是在杯弓蛇影。
"没什么。"他说,"嗯,你保重。"
"好。"
周雨先掛掉了电话。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交谈,可罗彬瀚没心思去多愁善感。他把这次通话引起的些微困惑也拋到脑后,开始埋头制定最后的引导计划。李理则叫来了她的工程团队,对整个设施进行偽装作业。罗彬瀚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手法招揽了这些人,但他们看上去都很专业,並且沉默寡言,对自己手头的古怪活计不露半点狐疑。他从来没有和这帮人正式打过招呼,也不叫他们看清楚他的脸,只是远远地望见过彼此。经歷过这段时日的煎熬以后,他的好奇心已暂时熄灭了。隨便李理用什么招数搞来了这帮人吧,如果他们都是哑巴只会更妙,更不会叫周温行有机会提前防备。
其实他也不怎么担心周温行会来打探情报。这一个月以来,那东西都相当老实,长期处於李理可监控的视野之内。而罗彬瀚也並没叫他閒下来。一份普普通通的需要双休日加班的实习工作?那也太辜负了这畜生的本领。所以罗彬瀚把罗嘉扬那帮子狐朋狗友全都搂到了自己手上,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叫他们用尽平生所学去给那东西添乱。他还一路挖掘了他们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挖到这一层时他已经有二十多天没觉睡了,以为自己再不会为世上的任何事物触动,结果却还是大为惊奇。
"还真有少年杀人犯。"他揉著眼睛说,"刚放出来的。多次蓄意伤人,致人伤残,杀了低年级的同校同学——真好,咱们现在就雇他去捅那个娃娃脸吧。"
"您该休息了。"
"我试过了,睡不著。我说真的,咱们就雇了他吧。让他把西瓜刀揣在身上,到宾馆门口等著,在眾目睽睽之下往那东西身上砍。"
"您知道这没有用。"
"我只想知道他怎么能一边装文弱一边应付这个。"
"很简单。他只需轻施巧力,使刀口意外落到别人身上。"
这就是他们绝大多数手段的核心障碍了。一切试图利用那东西的社会身份的计划,不管是给毒药还是车祸,最有可能倒霉的都绝不是周温行,而是当时在他旁边的人。罗彬瀚自己干得很粗糙,只不过从罗嘉扬的渠道弄到一点市场上禁售的除草剂,给那东西的生活添添料。真正把这事儿干得起劲的人是李理。
她以中毒机制为分类標准,把那些由陌生人递交过来的安剖瓶逐个分类,安排了先后次序,再用虚擬號码和罗彬瀚的声音教著罗嘉扬怎样操作。这些勾当罗彬瀚一直没空仔细问,但每次见到罗嘉扬都会发觉这小子瘦得厉害,眼神还有点神经质。他心底知道这不会成功,因此只向李理询问过一次具体情况。
"这不在於能否杀死他。"李理说,"这样做只为了更好地了解我们的目標是以何种机制存在。"
"你到底都给了他什么?"
"只给了几种类型:蓖麻毒蛋白,指向核糖体失活引起的器官损伤;两种配比成分不同的线粒体毒素,可快速引起心血管系统中毒;一种提取自眼镜蛇毒的膜毒素以破坏细胞膜;石房蛤毒素,可引起神经系统麻痹。"
"他都喝了?"
"是的。除了需要接触血液的蛇毒——我叫您安排的人在酒店电梯里使用了一种微型注射器。"
"竟然还得手了?"
"让我这样说吧,当尖峰时段的电梯比平时更拥挤时,您是没法拒绝一个著急出去的人在您后背轻轻推一把的,即便他戒指上有根毫米级的小刺。"
"那结果如何?"
"请您继续练习。"
"你看吧,我就知道会这样。"
"有趣的是,大部分毒素对他是有作用的。"李理说,"尤其是慢性毒,在最初阶段能非常清楚地观察到中毒后的典型症状,其后三至二十四小时内,中毒症状又会完全消失。起效越快的毒素消失得也更早,而理论上能够快速致死的毒素则几乎是完全无效的,我观察不到任何症状。"
"这又说明什么?"
"我认为这里或许存在一种保护机制。允许他受伤生病却不允许丧命。"
罗彬瀚没再说什么。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盘旋的海鸥。"这些鸟,"他说,"它们可能会惹麻烦。"
"到行动当天它们会被驱赶到至少三公里以外。"
"我脚底下的东西呢?"
"核心设施内部的无菌环境不能保持很久,先生。我们会在您离开这里后进行最后一次清理。"
"你看著办。"罗彬瀚说,"你比我懂这个……其实我以前常常在想,为什么我们非要把冥纸给烧掉?"
"如果您在问的是传统习俗,人们相信这样能将它传递到阴世,使亡魂和神灵们得以享用。"
"我知道是这个意思,但为什么非得是烧掉?干嘛不把这些纸钱埋起来,丟进水里,或者乾脆供在牌位前面?"
"我可以从造纸业发展与丧葬文化变迁的角度向您解释如今这种习俗。不过我猜想,您心里有一个自己的答案。"
"我的答案是,因为这些冥纸不能有形体被保留下来。"罗彬瀚说,"隨便那些民俗大师怎么解释吧,可要是只把冥幣丟进水里,放到灵位前面,甚至把它丟进碎纸机,你就会觉得它的形体仍然在那儿,最终会落在臭水沟或是垃圾桶里,而不是真的去了阴间。只有火能彻底解决问题。它够直观,够简单,把这样东西从它原本的结构里彻底毁灭了,不留一点碎片,彻底不存在於这个世上了。这样一来,你才能真心相信它是去了死者的世界。"
"先生,这终究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信念。实际上它的物质残留仍在这宇宙之中,我们只能说它的存在形式发生了转化。"
"这本来就是信念的问题,对不对?"罗彬瀚反问道,"你觉得那个东西不能被杀死的现象到底算什么呢?难道这有任何一点符合物质规律?此前有人追捕他,有人使他受伤,但是没有人杀死他。这就成为了他的护身符——可他的的確確是会流血的。他有心跳,有呼吸,还对毒药有反应,那么现在我就要试一试。我要亲眼看明白他怎么从一堆灰烬和废气里活过来。如果他真的能,我就再烧他几百几千遍。我们可以专门为他开一个玻璃厂,让高温炉二十四小时烧他妈个够。实际上这样还正好,要是我们找不到办法解决月亮的问题,没准还能去炉子前头烧纸问一问呢。"
李理的毒药测试最终止於放射性物质。使用这类物质自然既不合法也不安全,幸而她每次"测试"时总是有应急预案。当周温行微笑著把那杯饮料递给好奇的同事时,她启动了整栋大楼的火警系统,把整个楼层的人都淋成了落汤鸡,又一刻不停地催著他们下楼避难。混款之中,那名当天一直在楼道里抽菸的访客大摇大摆地走进无人留守的审计办公室,抓起罪证悄悄带走了。不消说,那也是她安排的人。
罗彬瀚对於她实现这一系列行为的具体手法什么也没问,而除非官方来找他约谈,他今后也不打算问。"你非用那种东西干什么?"他只是问,"用量安全吗?"
"我希望能藉助放射性追踪確定那些物质最终的下落。"
"但他这次把饮料给了别人。"
"是的。"
"他知道了?"
"不无可能。"
"别再做了。"罗彬瀚说,"咱们试得够多了。下次他要是到厕所里灌别人一口呢?"
李理同意了,其实他们本来已没什么机会再做测试。当设施开始进入偽装阶段时,罗彬瀚终於又回到了梨海市里。李理要求他必须休息,至少使仪容恢復到不至令人起疑的程度。於是他回到了秘密工房里,在废弃的制钉机与满地的昆虫粪便之间找到一处休憩之地。他终於能睡觉了,天王老子也别想再把他叫醒。
这一觉睡得很长,可质量肯定不大好,因为他做的梦又多又乱。似乎连八百年前的事儿都在他的梦里被想起来了:他坐在学校的操场上目送一艘飞船升空,莫莫罗走来问他怎么会愿意叫自己的妹妹报这种升学志愿,他只好解释说他原本是反对的,可当时他和石頎碰巧在国外,俞晓绒瞒著他就上了船。解释完以后莫莫罗还是默默瞧著他,叫他突然意识到这件事非常糟糕——俞晓绒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可飞船已经走了,他只能先去和石頎討论一下该怎么办,於是他就走出学校,绕过那些白雾繚绕的河流与镶嵌在墙壁上的满嘴脏话的星星,走到一片不大认识的野地上。
那片野地似乎很美。春意犹如翡翠,四处是幽池与浮草,天地之间无垠无界,唯有云融雾漫,青绿滃然。途中他好几次想要停下来休息,但双脚却还是在往前走,因为他是来找东西的。虽然他不太確定自己究竟在找什么。有时他甚至感到自己是在同时寻找好几样东西,有时又断定只有一个目標。
我不怪她,他边走边这样想,但愿她也不怪我。不过两件事是没法同时成立的,因为你一次只能走一条路,你只能选择找一样东西……
他没有想清楚究竟在找什么,梦境便结束了。一阵手机铃声吵醒了他,使他满怀怨气地睁开眼睛。睡前他绝对已经把手机静音了,没有设闹铃,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四肢都已僵得发麻。由於怨气,他在一团漆黑里躺著不动,任凭铃声响了二十多秒。最后才扯著嘶哑的嗓子问:"李理?"
铃声暂时消失了。"我现在没有中止呼叫,先生。"李理说,"您最好还是亲自接听。"
"这最好别是劝我买理財的。"罗彬瀚阴沉地说,但他明白李理是不会拿这些烂事来折腾自己的。於是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去拿桌上亮得人眼花的手机。號码是完全陌生的,也没有推销GG的標记提醒。他接了下来,静静地等著对面先开口,可对面的人也不说话,只能听见一阵急促压抑的呼吸声。他只得压著自己的声音问:"哪位?"
"是我……打扰你了吗?"
那声音听变形,可他还是一下就听了出来。"石頎?是你?你换號码了?"
"不是。我把手机忘在家里了。这是我弟弟的號码。"
石頎的声音也是压著的,像是在什么安静的地方悄悄打电话,可她声调里的颤动却和环境无关。"你最近还好吗?"她说,"这两周一直没有联繫。"
"我没什么大事,就是出差后生了点小毛病,弄得我够呛。你怎么样?"
"我也没事。只是……想著听听你的声音。"
她在通话中轻轻笑了两声,那笑声里的情绪却是乾涸的。罗彬瀚立刻察觉了那不祥的意味。"石頎,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医院。"
"你母亲的情况怎么样了?"